馬蹄踏過石板的聲音突兀的打破安靜，一陣頗為急切的腳步聲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。

太子瞇著眼睛張望了一會，朝著她招了招手，示意她從假山後走出來。

陸幼檀落後太子半步，站在陰影中，看著被一小隊人馬擁簇在最前面的三皇子翻身下馬，大步從他們面前走過，然後推開了禦書房的門。

三皇子的臉上搖曳著火光，陸幼檀清晰得看見他的神色，除去那並沒有散去的戾氣外，他眉眼之間隱忍著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急切和快意，近乎恐怖的燃燒著熊熊的野心。

這樣直白的表情，驚得陸幼檀一下子說不出來話。

三皇子提著劍，獨身一人走進了禦書房中。而他的身後，孫朗正不急不緩地翻身下馬。孫朗身上依舊穿著天牢的囚服，身上披著一件似乎是三皇子剛脫給他的衣裳。

孫朗看起來瘦了一些，氣色卻意外的不錯。

“你們招安了孫朗，可三皇子卻還以為孫朗是他的人，因此費盡心思去劫了天牢？”

陸幼檀的語氣裏帶著她自己都有些不確定的不可置信。

“招安……”太子似乎是細細品了一下這個詞，不急不緩地點頭，“是的，父皇已經和孫朗談好條件了。”

“所以三皇子的倚仗是孫朗手中的士兵？”

這是陸幼檀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，她甚至借著長公主的職權，排查了一遍京城附近駐紮的軍隊。確定了三皇子沒有大規模的擁兵的可能性，而本朝軍隊調動有很規範嚴格的流程，也不存在三皇子策反哪位將領的可能。

她之所以一直不敢猜想三皇子造反的事情，是因為她想不出來三皇子從哪能弄來可以支持他造反的軍隊。

“所以三皇子一定要把孫朗救出來。”陸幼檀小聲說著自己的推測：“江南的每一項案件，一旦傳到陛下面前，不管是賣官還是販鹽，三皇子都不可能安然無事。所以驚鴻返京的消息越傳，三皇子越急。而剛好太子……病危。”

太子點了點頭，示意陸幼檀繼續說下去。

“我們回京的日子，算算越人調動南方的軍隊趕過來，時間剛好？”

陸幼檀將這一切捋順之後，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冷氣。

太子的局其實布得很明顯，連她都猜到了大半。若不是三皇子自己急了，可能還沒那麽容易咬鉤。

微風吹過樹叢，傳來簌簌的聲響，配合著火把燃燒時輕微的爆裂聲。合奏出一曲讓人屏氣凝神的緊張音樂。

太子輕笑了一聲，他轉頭看了一眼禦書房窗口透出的燭光，輕輕搖了搖頭。

“今日這些士兵，確實有大半是孫朗的人，其餘的是三皇子在各地養的私兵。但是這些越人，不是自己啟程的。”

陸幼檀有些不解。

“他在江南的手腳其實很幹凈，不然我也不會什麽都沒有查到。若不是你點破道觀一案，那些案子怕是就這麽算了。”

陸幼檀順著太子的思路，慢慢接了下去，“所以……驚鴻他，光靠這幾日，也很難查出什麽東西？”

“對。”太子點頭，“其實不管他有沒有在江南做那些事情，今日提著劍去禦書房面聖，等著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條了。而真正的那些所謂證據，得明日去三皇子府上找了。”

這居然，是一個空的煙霧彈。

陸幼檀的手腳冰冷的近乎失去了知覺，越想越覺得這個局布得實在是大膽且縝密。

最重要的是，太子將三皇子的全部心理活動算計在其中。三皇子對皇位透露出來的野心，成為了最大的馬腳。

太子的眉眼之間蒙著一層清冷的月光，他的神色從始至終都平靜淡然，沒有任何過分流露的情緒，就好像他今夜裏只是路過賞月的。

而太子就頂著這樣平淡的表情，說出了讓陸幼檀更為震撼的消息。

“而驚鴻在江南幹了兩件事，一是調查了劉勇背後的劉家。第二件事。”太子頓了頓，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，卻終究還是笑了笑。

“那些越人的軍隊，其實都是驚鴻整頓然後帶進京城來的。”

“啊？”

陸幼檀直接驚呼出了聲，她捂著嘴，滿臉的不可思議，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聽到了什麽。

三皇子逼宮用大多數人馬，是許驚鴻親自從江南帶回來的？

這場逼宮，是不是有些太兒戲了。

陸幼檀滿臉驚恐得轉頭看向禦書房緊閉的大門，齜牙咧嘴地消化著這個過分荒唐的消息。

有一瞬間她真的有些心疼起了那個滿臉囂張的三皇子了。

陸幼檀的反應完全在太子的意料之中，太子抱著手臂，輕笑著搖了搖頭。

“不然越人的士兵若是能這麽輕松的進京，這麽多年他們怎麽可能安於盤踞一方呢。”

“不是，不對，這不對勁。”

陸幼檀也學著太子的樣子，抱著手低著頭，原地踩著慌亂沒有節奏的步子，企圖在混亂和震驚之中，找到一些合理的邏輯。

“孫朗舍得把他全族最後的青壯年送到京城來？”

“這個問題，你自己問他好了。”

太子朝著禦書房門口擡了擡下巴。

孫朗一直在和身邊的侍衛交談著什麽，他身邊的親衛將他的吩咐一件件的安排下去。一時間周圍的士兵悄無聲息卻動作有素的調動著。

而似是察覺到陸幼檀看過去的目光，孫朗回過頭來，在看見太子和陸幼檀的身影時，他楞了一瞬。

孫朗身後的侍衛自然也註意到了他們，他剛皺著眉想要出聲呵責，卻被孫朗擡手制止在了原地。

“太子殿下、陸姑娘”

孫朗扯了扯肩上披著的衣裳，朝他們走過來，在離得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住了腳步，笑意盈盈道：

“陸姑娘這身打扮，一下子還真沒認出來。”

陸幼檀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甚少綁起的高馬尾，沒有接話。

在這樣刀光劍影之中，孫朗居然也是一副神色輕松的模樣，甚至比起在臨安城中，他身上令人覺得陰仄的陰霾之氣都少了很多。

也不知他在天牢裏經歷了什麽，現在的孫朗雖然看起來有幾分狼狽，身上卻更有幾分貴公子的舒緩之意。

“我知道你想問什麽。”孫朗一點也沒介意陸幼檀的沈默，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，“無非是我為什麽突然就願意與晉帝和談了。”

他站在光亮處，朝著陰影中的陸幼檀頗為無奈的一攤手，說不出的蕭條落寞。

“也實在是我的錯，與三皇子合作，無異於與虎謀皮。我可以脫身，但必須要對我的族人們負責，他們不能因為我一心覆國的想法，而枉死。”

陸幼檀下意識地皺眉，“枉死？”

“對。臨安城的那場瘟疫，最早其實是在我越人部落開始流傳蔓延的。三皇子並沒有提供幫助，反而提出乘機占領臨安城。這般草菅人命的事情，他居然背著我搶先一步實施了。我被困在臨安城的這些日子，族中染病嚴重，已經到了一種不可控制的地步了。”

孫朗長嘆了一口氣，“索性梁神醫和許驚鴻的醫術實在是高明，居然這麽快的控制住了城中的疫疾。”

“那你的族人……”

“許驚鴻和梁神醫留在臨安城，出手安排了救治我族人，我族的這些青年們，也正是因為家人得到了醫治，才願意來到京城中配合出演這場戲的。”

原來是這樣。

陸幼檀心中最後的疑問也被打消了。這完全是許驚鴻和梁仲會幹的事情，哪怕孫朗拒絕和談，他們也依舊不會放任疫疾在越人之中傳播的。

也難怪孫朗如此配合，他的族民就是他全部的軟肋。

“三皇子能對本國的普通百姓這般肆無忌憚的下手，如此不在意他們的死活，那麽被他看作是異族的我們，怕是更難有什麽好下場。何況，他已經對我起過殺心了”

孫朗神色黯淡的輕輕搖著頭。“索性現在還為時不晚，給我的族民們一塊能安心耕種的土地，一份安穩的生活，或許是比覆國要來的強吧。”

這其中的責任和選擇，從他的只言片語之間便可窺見。

陸幼檀想要開口安慰，卻不知道要從何說起。她目光關切，卻什麽話都沒說出口。

“這麽多年的擔子突然放下了，還真有點不習慣啊。”

孫朗慵懶的伸了伸胳膊，肩上搭著的那件三皇子的衣裳順勢滑落到了地上，在黑暗中匿進了泥土裏，完全看不見了。

他身上的囚服單薄又破舊，被風揚起一個衣角，看起來沒有任何禦風的能力。

一直低垂著眼眸的太子瞥了一眼那滑落在了地上的衣裳，他什麽都沒有，扯下了肩上的袍子，朝著孫朗遞了過去。

孫朗接過後，迅速地披上，極為鄭重地朝著太子頷首，“多謝了。”

太子面無表情地擺擺手，轉頭朝著禦書房看去，任何朝著孫朗比劃了一個陸幼檀完全看不懂的手勢。

孫朗點點頭，轉頭看向了陸幼檀。

“沒有想到還能再與陸姑娘見上一面，能當面道謝救命之恩。”

陸幼檀搖搖頭，認真道：“這本就是互相救助，談不上救命之恩的。再說了，道觀之中你不是處處在劉勇面前護著我了。”

“在道觀之中實在是有些不禮的行為。替你作證了當年的一些事情，希望能夠彌補。”孫朗苦笑了一下，他的眼睛很亮，抹去了陰霾後，倒映著天上的星空。

“聽聞你和許驚鴻好事將近，只可惜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。賀禮我已經準備好了，你是個很有意思的姑娘，能夠認識你，實在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。”

陸幼檀的眉頭隨著孫朗愈發燦爛的微笑，皺得越來越深。孫朗是上揚著語調的，可那語氣，陸幼檀卻隱約察覺到了幾分熟悉的感覺。

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攀附上她的心底。

孫朗笑得輕松，他身後的火把將黑暗照耀的宛如白晝，可他肩頭微不可見的陰影，似乎在一點一點的在吞噬著他。

陸幼檀心中的不安越發明顯，她顫抖著嘴唇，開口問道：

“這話是……什麽意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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